图：崔健电影《蓝色骨头》剧照  开场白

    从红池坝下来，我们穿过高山和平地，穿过细雨和微风，穿过寂寂无闻的小镇，穿过过目即忘的街景，来到了巫溪新县城。

    春申大道继续一路向东，构成了这里最核心的干道。很明显，这是把春申君定位为这里存在过的人类个体中最值得铭记的代表。他的脚板心是否有踩过这街道下面封禁的泥土和瓦砾，这个不得而知；但我们作为还没进化出光合作用的活人，此时是真的需要在这街道上面的某个地方开展觅食的活动。以前出去作业，同事里面总有对寻找美食精于此道，也乐此不疲的小妹，因此到了吃饭时刻，我通常只需要像个傻逼一样，出个人即可。她们因为掌握了选择何种美食的权利而乐在其中，我也因为不用麻烦自己去思考这个问题而轻松自在：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就是这样各得其所。而现在，找个正常吃饭的地儿怎么变得如此困难？是我忽略了小妹们觅食技能的重要性，还是餐饮行业现在是真的萧条？我和老婆本欲美餐一顿，但在新县城游走一圈之后，最终在不欢而散地以一面、一饭的方式分头解决。

图：崔健电影《蓝色骨头》剧照  父亲的出走

    这让我想起钱钟书先生那个观点：“结婚以后的蜜月旅行是次序颠倒的，应该先共同旅行一个月，一个月舟车仆仆以后，双方还没有彼此看破，彼此厌恶，还没有吵嘴翻脸，还要维持原来的婚约，这种夫妇保证不会离婚。”如此复盘，老婆在搭上我这艘破船之前，她还是有几次机会远离苦海，开启“对美好生活的向往”的。而如今，我们因为完成了繁殖活动而成为更进一步的“战略联盟”，可能是认识到沉没成本太大，或如有“散伙”经验的阿思同志说那样，换个人还是得老老实实把那套程序再走一遍，我们目前的婚姻状态总体上对很多事情比过去更容易快速翻篇儿了，共同出游也不再像之前那样容易爆发成公开的“战争”。不知这算不算孩子对婚姻这种社会生产模式的巩固作用？

图：崔健电影《蓝色骨头》剧照  宁厂古镇

    茶足饭饱，雨过天晴。时间未及下午四点，于是我们两口子又扣起手来，决定按原先规划去宁厂古镇。在巫溪新县城东边不到两公里，我们从老县城所在的城厢镇北边儿擦身而过。上山、下山，绕一个急急的转弯，钻一个长长的隧道，再过桥，就来到了大宁河边。从这里开始，242国道沿河溯流而上，并在大河乡与301省道碰头。这一段是是从城口到巫溪这226公里“景观大道”的下游。与翻过寒风垭隧道之前城口段的泛黄色调和翻过寒风垭隧道之后巫溪境内土城镇至大河乡的清幽风格不同，这段深山中的大宁河谷于我而言总是充满着若即若离的梦幻。这有此地山清水秀的原因，当然更与崔健那部在此取景的电影《蓝色骨头》相关。

    老崔在《锵锵三人行》中说，这电影一言以蔽之，一首歌，两代人，三段故事，四种唱法……至于能否看懂，跟年龄没多大关系，有60后看了不知所云，也有90后看了默默流泪。我在想，我们作为非影评人，看一部电影时是否有必要查案似的起底？难道不能像看《追忆似水年华》这书一样，只重其意，不重其招，寻找自己需要的感觉？——哪怕那与作者原意无关。比如在这电影《蓝色骨头》中，河边小镇黢黑巷子中的古旧石板，纤夫在古栈道上艰难前行的佝偻背影，男主父母在古镇吊桥重逢的紧张与错愕，以及男主父亲被男主母亲一枪打飞的“蛋蛋”忧伤……这些揉碎在大宁河潺潺流水中的片段，让我看到的丝毫不是那个年代的政治色彩，而是我对多次经过这里的记忆进行解释和重建的底层色调。

图：崔健电影《蓝色骨头》剧照  坦然面对

   循着这种色调，沿着大宁河逆流方向行驶，不出10公里，我们便抵达宁厂大桥。左转通过大桥后，公路向西折入大宁河支流后溪河的方向（显然这又是一条与“文峰镇-巫溪县城”平行的东西走向岭谷），宁厂古镇很快就出现在了河对岸。2015年6月初的一天，我以同样的角度经过这里——那是去西边儿还有很远的长桂乡作业。当时，我惊讶于这条真正意义上的古镇如此之破，却又绵延如此之长，俨然在这里生活的人类瞬间蒸发，房屋得以自顾自地走向衰败。而这次自己开车从这里横贯而过，我却并没有感受到“七里半边街”的长度。我因此怀疑，是不是更上游还有一段？于是我驱车继续向前，从一座横跨山谷的桥梁（此刻，我不会知道，过两天我们会从上面匆匆赶往奉节）下面穿过，再往前一两公里，我们才基本确定古镇在我们来的路段已经结束。

图：在宁厂古镇末端便可以看见横跨山谷的后溪河大桥（安来高速）  2024.4.1

    我们原路折返至古镇的“龙君庙盐池遗址”，把车停在路边。忽然落下的细雨将老婆、孩子封锁在车里，我则独自穿过吊桥去对岸的断壁残垣考察一番。在那些早已被掀去屋顶的老屋之中，要么荒草丛生，要么种满了蔬菜。也有一些尚具备居住功能砖混结构楼房，从窗户望进去，感觉随时可能跳出一个鬼影。我在这些房子外面的通道游走多时，依然没敢越雷池半步。此刻，我又想起要是刘桃兄弟在此，他势必会跟之前我们去探访那些人迹罕至的防空洞时一样，义无反顾地走在前面。是什么打消了他心中的恐惧？好奇心？还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而对于我而言，可能只有倒计时死亡才能赐予我无所畏惧和正视自己的勇气。就像《蓝色骨头》中，癌细胞带着钟华的特工父亲“走向快乐”。

图：崔健电影《蓝色骨头》剧照  父亲预演的葬礼

    出乎意料的是，在古镇最边缘的角落，居然还有一位独守的老太和一只在其面前逡巡的小猫。老太滋滋有味地啃着鸡腿，小猫充满期待地仰望着可能掉落的肉屑——这画面与这古镇的风格是如此之搭！是什么让这位看上去并不像没有办法的老太，乐此不疲地在这个从1996年就开始迈向消亡的古镇的最偏远角落固守？这让我想起去年11月中旬，我和周剑兄、刘桃兄弟三人去綦江147厂游玩，回来时在重钢业小鱼沱铁矿厂老旧家属区碰到的那位大爷。他说自己是璧山人，16岁就到那矿上作业；八十年代末矿场关闭后，跟着搬到巴南大江厂；退休后又回到大部分人已经散去的小鱼沱。他跟147厂中那些从齐齐哈尔和太原抽调到綦江的技术人员一样，在被命运随机投掷的地方落地生根。而我们，虽然处在迁徙相对自由的时代，却因为还没老到能体面维持生命体征就很满足的年纪，所以对在何处安置这副肉身这个问题还有着更苛刻的挑剔。我们无法容忍此刻就书写自己的“退步集”。我想，当我老到上面老太和大爷的年纪，是否就会变得更容易随遇而安——不管是在故乡，还是异乡？

图：宁厂古镇上端尽头唯一的住户  2024.4.1

图：綦江小鱼沱铁矿厂人去楼渐空的家属区2023.11.19

    离开宁厂古镇，在后溪河和大宁河交汇的宁厂大桥处，我们并没有急着返回巫溪县城，而是左拐去只有不到两公里的灵巫洞探探虚实。在这沿途皆风景的大巴山深处游走，我们对还要花钱买门票的景区兴趣不大，已近六点的时间和酣睡的小孩也不支持我们到这溶洞中探寻。网上搜索了解一番，我才确定这里就是八年前让我好奇那些从半山盘旋而下的滑轨作何用途的地方（《从城口到巫溪》）。只是此时，那些滑轨早已拆除——那里确实曾是个游乐场。

    环视四周之际，我突然发现，灵巫洞景区后面远山顶部赫然矗立着一块让人无法忽略其存在的巨石，右边隐约还有“之”字形的白色公路……这难道就是抖音经常刷到的网红景点“令牌石公路”？印象中它不是在兰英大峡谷方向吗？怎么会出现在这南辕北辙的地方？难道是我方位紊乱？地图一搜，是“令牌石”——就是此地，确凿无疑。

图：灵巫洞景区后面山顶的网红景点“令牌石公路”  2024.4.1

    此刻，尽管暮色将至，但我仍然决心前往。只是老婆聒噪于耳，我整天的兴致到此戛然而止。

    我想，也许这辈子我就这样与这个地方擦身而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