瓢儿糕孃孃——巫溪人,吃着瓢儿糕,大胆向前走
我的小村,被一条细沟分成东地与西田;我的小镇,让一弯流水划出阴坡与阳坡;我的小城,借一脉巫溪分作南岸与北山。
秋分这一天,光与暗彼此相让,昼夜不差一样长。阳光匀匀地涂在栾树簇生的蒴果上——黄的澄净,粉的柔嫩,红的炽烈,将天空衬得愈发湛蓝。风一来,枝头便摇落阵阵金雨,为地面织就松软的绒毯。栾树亦名灯笼、摇钱、四季,而秋分,是它们最绚烂的时节。有人从空中拍下它们沿柏杨河勾出的蜿蜒彩带,不经意间,也将我们的家收入镜头。
我已许久未去老城,却在这样好的风光里,独独念起那一口瓢儿糕——歇了整个夏天的瓢儿糕孃孃,该重新出摊了吧?
蜂窝煤炉火正旺,铁皮锅中的菜籽油清亮无声,洋瓷盆里盛着半发酵的糯米浆。几只竹筲箕蒙着雪白纱布,底下是萝卜丝、洋芋丝、鲜豌豆、肉末与老豆腐,皆与姜蒜、葱花、芫荽、辣子、花椒拌得斑斓缤纷。孃孃从不吆喝,只静静守着三四把圆圆的、半折的瓢儿模具,一柄铁抓,一双长竹筷,在小巷交汇的拐角处,候着从坡上坡下和平路而来的食客。
要走到这个程序,得夜夜七八个小时的淘米、磨浆、发酵、切料、调味各种精心筹备。
若是当日的第一位客人,便能从容阅读原材料如何变成瓢儿糕的后半篇文章。她如何将米浆匀铺进预热的瓢儿,依客所好填馅加料——有人嗜纯一味,有人爱混搭,再淋一层米浆为“面子”,覆住所有鲜香。而后,这轮月亮或圆圆的太阳便沉入油锅,慢慢定型,渐染微黄。她轻抖模具,糕体自然脱出,浮作金灿灿的一团一弯,用长筷轻轻翻转,待炸到酥香脆黄,便捞起竖在铁丝架上沥油。
候着的食客早已馋涎欲滴,她却从容如不知,接着做下一个,得空才用一方裁好的白纸包了递来。定要用菜籽油,定要趁热吃——外皮香脆微酥,内馅糯润咸鲜,牙齿一碰即开。心急的,常被烫得咝咝吸气却不舍得停口。
不知不觉,摊前已排起长队。有为老人买的,要少辣、“耙活”些,她便少炸片刻,略撒点糖;有给闺蜜捎带的,一提便是五六个;有娃娃赶着上学,喊声“孃孃”,众人也乐呵呵相让。这小小瓢儿糕,竟成了此地跨越代沟的共同念想。有人离乡几十年,秋分一到,仍想起孃孃的瓢儿糕——“外酥脆,内糯香,Q弹麻辣,齿颊留香”,也想起这里圆圆的太阳、弯弯的月亮。可惜这味道无法预制、不能快递、更无可替代。最好的,永远是站在锅边吃上那一口。离得近的,尚可上门苦等;离得远的,只剩想念,总归有些遗憾。
清早的忙乱过后,便是街坊的主场。船工老孙总要豌豆黄豆馅,炸得老一些,嘎嘣脆,味道足,配上苞谷酒,一个瓢儿糕,两三知心友,便足以谈古论今大半天。他总说起当年驾一叶扁舟自巫山逆水行至巫溪,三九寒天,“冻死猪狗”,自己一口老酒灌下,赤身跳进冰水拉纤的“古儿词”。开小吃店的小丽,喜欢豆腐加肉末的圆粑粑,一边吃一边和隔壁聊天:若不是为陪孩子读书下了城,自己这闯过大码头的人,怎么也该是个白领管理层了吧。也有人外带,用保温盒仔细装好,经三四个小时车程,送到念着这口的人手中,打开时,应该还温着。
学校门口和乡村里也曾有瓢儿糕姐姐、孃孃。从我童年时的五分钱一个,到如今两元、三元、五元不等。“大人过生一顿嘎,细娃儿过生一顿打。”小时候,每长大一岁、每生病一次、每取得好成绩、或受了小委屈,总想吃一个瓢儿糕,让快乐更甜,或让忧伤消散。
老城的瓢儿糕孃孃,也曾是姐姐。她最辉煌时,一日能卖出上千个。炎夏她上山避暑,秋分一到,众人便又开始念起她。她用足够的财富,支撑起晚年应有的体面。一生只做一事,一心做到极致,一口油锅定乾坤,成了小城当之无愧的美食代言人——是真正的大获全胜。我这般坚持喜欢吃瓢儿糕、却朝三暮四之人,细细对照,多少有些出汗。
就让时光暂停片刻吧,吃一口巫溪老城秋天的第一个瓢儿糕,再恬淡出发。年少时也曾志在四方,幻想如燕远飞,却在人生的秋分时节,愈发向往更南的南方。如今才懂,那些飘摇的理想,竟远不及孃孃一炉一锅的坚守来得响亮。
秋分,“平分秋色”。是昼夜均分,是寒暑相衡,是万物走向的是一种对等、公平与共享。这世间没有绝对的胜者,一如我的小村、小镇、小城,总透着一份不争不抢的宁静与微妙。
什么叫成功?或许得承认,在这小城,炸瓢儿糕的孃孃就是成功。她用最简单食材完成的作品,老少皆爱;不像我的文字,半生不熟、半通不通。她成了浪漫故事的主角,而我,只是平凡现实的过客。所以总有人笑我:你又不是瓢儿糕孃孃,怎能指望人人喜欢?
终究不是每个人,都能有孃孃那样的实力与定力,一辈子只守着一件事。我选择与文字寂寞相伴,一次次走过那三条小巷,也不是为了被谁牵挂。人生行至秋分,在年轻人眼中已是“很老很LOW”的时节,是该学会得体退场、从容让步。正如各式冷饮悄悄让位,容瓢儿糕在店门前、绿荫下,简朴而热烈地登场。
“认穷不认输,落后不落伍。”秋分已至,当初的许愿有多少兑现?不管它,巫溪人, 吃着瓢儿糕,大胆向前走。
作者:竹立虚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