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给家里打了电话,父亲破天荒接了一次,那是因为母亲不在家的缘故。记忆中的父亲不爱言语,沉默寡言地有些异于常人,我与弟弟每每犯错后,他不多余说理,铺天盖地而来的只有鞭打,除了哭声,没有他的责备话,奶奶常说他是心狠手辣。其实我悄悄发现过,每次打了我们他会背地里偷偷哭泣。那天他像个小孩般的在电话里抽噎,说自己肝不太好,有些疼痛,吃了半月的中药没见好转。父亲突然的转变让我异常惊讶,在安慰他的同时,我深深地回忆起电话另一头那个曾经坚强的男人。
记事的时候,父亲很高大,我总仰起头看他,想又不敢投进他的怀抱。他总坐在土屋里编织竹背篓,胡子拉碴的却很精神。父亲没有其他手艺,那时候外出务工的人少,家里就两亩田地,总有多余的时间无所事事,闲暇之时他便用从爷爷那里学来的篾匠活编织点东西换钱,买些油盐,家里的日子过得很拮据。父亲让裁缝做的一套中山装穿了十多年,那时候脚上还是草鞋。
1993年,伯父家盖上砖瓦楼,他们一家人脱离了爷爷奶奶的土坯房,没过多久便嚷着分家过,老实的父亲满口答应。我们家分到三间土坯房,一间卧室,一间厨房,一个猪圈屋。从那以后,我与弟弟父母便挤在一张床上,床是母亲的陪嫁。家里除了母亲带来的两口柜子,两口箱子外,三颗10瓦的电灯成了唯一的家电。
那年冬天,父亲去安术家帮忙烧砖瓦,私下里有人议论他:“那挑砖的是园哥家的老幺吧,肖家那幺妹子嫁给他也算是倒霉,一家子挤在一间破土房里,看天老爷过日子,也够窝囊。”他们边说边摇头撇嘴。父亲无意中听到,或许这些话比狠狠打他都还痛苦,幸好他没与人起争执。安术家砖烧完后,母亲让他编些灰篓去卖,他却大发雷霆将篾刀扔进了家门口的水塘里,在家呆了两天,一人躲在猪圈里做了一根打杵。从那以后,父亲跟着甲长出门做了抬夫,那年他28岁。
黑夜的雨哗啦啦下着,父亲去马家坝抬石头还没回来,母亲抱着弟弟站在家门口张望,平常这时候应该是回来了,我垫着脚望着锅里冒着热气的水煮米粑流口水。这是父亲最爱吃的食物,用碎米子磨的米面,热水搓成拇指大,猪油煎两面黄再用水煮,放些青菜,父亲说吃了耐饿。我偷偷捞起一个,却将我烫出了声,母亲进来便准备开打。这时幸好外面传来父亲的声音:“别打娃儿,吃的东西就让他吃,该打的才打,不要乱打。”声音很微弱却坚定。只见大雨中父亲将草鞋挂在腰间,背上背着一块大石头,他放在地坝边进了屋,脚流着血。记得当时母亲问他:“你背石头回来做什么?”“修房子!我也要让你们住新房!”父亲只说了这句话,便不再言语,母亲倒是在一旁不停唠叨。那天夜里雨很大,半夜醒来看见母亲在给他肩膀擦白酒,他那肩膀被抬棒压得血肉模糊,破秋衫与皮肉黏在一起,用白酒泡软了才撕得下来,没听见他叫唤,倒是母亲在一边喊着疼。
从那以后,父亲早出晚归,隔三差五就背回来一块石头,慢慢的,地坝堆满了大小不一的石头。母亲问他:“都一年多了,啥时候修房子?”父亲从箱底里摸出一个本本,翻来翻去看:“别着急,快了,就快了。”还是没有多余的话说,只是经常看见他一个人偷偷翻看那个本本,手里夹着无烟嘴的**烧到尽头他都没发现疼,后来我才知道,那个本本是他记录工钱的账本。
1995年农历七月十五,我永远记得那一天。父亲决定推到土坯房修新房,我当时异常兴奋,早早的与他来到伯父家。父亲最先进的大伯父家,不多一会儿便出来。然后二伯父在家门口吃饭,父亲问他:“二哥,你们家能不能借点钱给我?”二伯父半天才回答:“老幺啊,钱是没问题,老大给你借多少我就给你借多少。”那一瞬间我永远不会忘记,父亲转过身来,分明看到他眼睛里闪过一丝泪花,听到他牙齿用力咬而发出的声音。他望着年长自己六岁的大伯父。然后他俩进了屋,没有人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后来大伯父和二伯父各借了3000块钱,回来的路上,我看见父亲俩膝盖上的补丁有许多灰尘,我帮他拍了拍,父亲抱起我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当时我听不懂的话:“儿呐,长大了一定要有骨气,别跟你爸爸一样没本事。”那一年,父亲30岁。
土坯房推到了,父母与弟弟睡在野外临时的草棚里,我则去跟奶奶睡。有一天早上天没亮,忽然听见父亲在咆哮,吓得爷爷奶奶穿起衣服就往外跑。天下着倾盆大雨,挖好的基脚里流满了水,那天早上七点半是风水先生说的下石日子,农村人特别信这个,过了时辰就不吉利。只见父亲半截身子淹没在水里,用盆子不停往外破水,他满脸的泥巴,心痛地咒骂老天爷。母亲在另一边泼,雨水顺着她的头发往下流,她却哭着。最后乡亲们自发赶来帮忙,在七点半以前把水舀完了。
挖窑烧砖,每一天父亲都忙碌着,新房也盖了一楼。黑夜里,我与弟弟躺在房顶上看星星,嘻嘻哈哈笑着,而父亲却坐在门口抽烟,唉声叹气:“幺妹啊,明天拉石灰的来了,我们是自己去挑回来,还是请马来驮?”“国人挑吧,早点起来去,晚点回来睡,能省下不少钱。”母亲坚定地回答。
第二天,生石灰拉到我们村小操场里,好像是父亲说他重量不足,非得要称,忙活了一上午,果然一拖拉机石灰少了七八百斤,为此省下了不少钱。有人不理解父亲为何如此较真儿,后来我明白,他不是较真儿,而是那时候的钱太宝贵。其实当时我也不理解他,觉得在同学面前失了面子。父亲却满头石灰粉、拉着我去学校的店里买了一瓶娃哈哈AD钙奶,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喝,也是最好喝的一次饮料。而他和母亲,坐在一边,气喘吁吁地喝着从家里水缸中灌满的一瓶井水,然后俩人挑着石灰走在那条回家的路上。
1996年的春天,我们家的新房终于落成,一楼一顶的平房,没有多余的钱装修。一家人搬了进去,弟弟与我有了单独的房间,那一夜全家人都失眠,父亲半夜爬起来跑到楼顶大喊,声音穿过了大山。那时候不理解他的行为,觉得是发神经。后来懂事了,才知道父亲是压在心里太多的心酸,在那一刻爆发出来。
接下来几年里,父亲断断续续在原来的基础上盖了一层楼,在旁边又修了一栋,也简单搞了装修。二十载光阴弹指一挥间,去年我修了栋钢筋混凝土的新房,我说现在地震频发,问他要不要装修了搬进去,然后把老房子卖了。父亲很坚决的拒绝,他说就算搬家也不会卖了老屋。我突然明白,他与他的老屋有着深厚的感情,那是他这辈子辛苦的见证,是舍不得遗弃的。
那天晚上在电话里与他聊了半个小时,这是从小到大他跟我说话最多的一次。直到母亲回来,父亲还不愿把电话交给母亲与我说话,还不停嘱咐我过年带点补漏王回去,说要给老屋补补。母亲在一旁唠叨:“树老根多,人老话多,你爸现在话多得很!”
的确,父亲老了,他的房子也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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