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第16期（总第16期）

接力棒

老王还有不到三个月就退休了，在三农信贷岗位上干了大半辈子，走遍了全县30多个乡镇，山里人爱说玩笑，荤素全不计较，老乡们经常拿老王开涮，说全县300多个村子里有多少名留守妇女老王都摸得一清二楚，这是个夸张的混账话，但老王的确对老百姓家的事情如数家珍。老王年轻时从部队转业到农业银行，当过营业所主任，世纪初农业银行股改拆并了大量乡镇营业所，老王对农村感情颇深，就选择做了一名普通的三农信贷员。

老王带过的徒弟不下20个，小万是其中之一，也是最后一个，领导常常和老王说：“你得把这最后一个徒弟带好啰，交过‘接力棒’之后才能光荣退休喔！”老王知道这也是玩笑话，可心里明白得很：把这个徒弟带好了，自己这平凡而干净的信贷职业生涯才真算划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小万是从大山里走出去又折身回来的大学生，有人问他：好不容易走出去念了个本科干嘛又回到这穷山旮旯？小万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如果我们从大山走出去的大学生都只想着逃离故土，那我们落后的家乡还有什么指望？”

年轻的小万乐此不疲地跟着师傅走村串户，混迹于瓜棚豆架之下，奔波在田坎村道之间，胳膊黑了，脸皮也厚了，渐渐学会了跟农村人混成一片，像个淳朴又俏皮的庄稼汉子，和村干部喝二两老白干儿、跟村妇野佬拉几句荤段子家常都是必不可少的傍身“技能”，不到三个月就学会了农户贷款调查发放的基本要领，信贷系统操作得比师傅还要顺溜，但还没有真正主导调查发放过一笔贷款。支行近期正大力推广“富民贷”，这是国家乡村振兴局联合农业银行共同开发的一款信贷产品，是传统农户贷款的升级版，利率低、额度高、审批快。支行要求各网点务必在1个月内实现辖内乡镇“富民贷”试点发放全覆盖，老王凭着职业嗅觉，立马意识到“富民贷”对服务乡村振兴的重要作用，兴致勃勃，但自己即将退休，后续金融服务乡村振兴工作更多还得需要青年们担当作为，为了能够放心地把“接力棒”交给徒弟，老王“计”上心头...

“小万，明天早点起床，我们7点出发去新华乡搞‘富民贷’。”老王说完就下班回家给老婆做饭去了。

“好勒，师傅。”小万一如既往答得干脆。

新华乡是小万的老家，在巫溪县的最东边儿，距离县城得3个多小时车程，巫溪县地处渝陕鄂三省交界处，和重庆巫山、湖北神农架、陕西镇坪毗邻。三峡地区流传巫山有神女、神农架有野人、镇坪有老虎，所以淳朴好客的巫溪人给家乡打了个民间广告，说巫溪位于神女的上边、野人的身边、老虎的旁边、祖国的中间。广告语引人入胜、难辨真假，但巫溪山高坡陡是出了名的，“山高峡深一线天，九山微水一分田”是最贴切的写照，从最东边的乡镇驱车到最西边的乡镇足足需要6个小时。支行规定的上班时间是8点半，但下乡的三农客户经理往往都是天不亮就起床，面条稀饭把肚皮撑得滚圆再出门，尽可能把赶路的时间放在清晨和夜晚，把白天的时间腾出来给老百姓多办几笔贷款。

腊月凛冬，清晨7点东方才翻出一点鱼肚白，悄无声息的霜风割得耳廓子生疼。老王朝手心呵了一口热气，一屁股坐到驾驶座上，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农户清单让小万提前对接，以往都是徒弟开车师傅对接农户，小万略显迟疑，老王笑道：“新华乡是你老家，你对这儿的情况比我更熟悉，这儿的‘富民贷’我想由你来主导，在这儿我听你的。”说完踩响了发动机。

小万认真看了看乡里提供过来的贷款需求清单，里面有好几个都是自己远房的叔叔伯伯，虽然不是直系血亲，但和家里关系一直处的不错，有的还曾在自己上大学时慷慨解囊。熟悉的名字把小万的记忆一下子拉到十年前：那时候家里还住着土夯瓦盖的老房子，兄弟二人一起上学，仅靠山上几亩薄田实在难以度日，父亲不得不长年在外务工，母亲拖着病弱的身体操持家务，靠着助学贷款和乡亲们的支持，兄弟二人才念完了大学。自己学的是金融专业，就想着考回老家的农业银行，一来方便照顾父母，二来希望尽力把最好的金融服务带给父老乡亲们，也算是为家乡贡献一点力量。兄弟俩就业后，家里就彻底脱贫了，5年前全家搬到县城，转眼已有好些年没回老家了，所以这次下乡的感觉和以往相比，更有一丝近乡情怯的味道，在师傅的鼓舞下还多了几分踌躇满志，却不知道师傅还有更深的用意...

“就从最远的万老三家开始吧，按辈分我得喊他三伯，听爸妈说他这几年混得还不错。”小万划定路线，和师傅商量决定由远及近开展调查。老王欣然点头。

“三伯好，我是五社万老幺家的二娃...”小万拨通电话，讲明来由。

越野车在崎岖的山道上一会儿盘旋而上，一会儿下到谷底，许多一眼就能望见的山头开过去得半把小时，转弯抹角处藏着白色的冰霜，老司机也得小心翼翼，大约10点半师徒二人才抵达新华乡。万老三早早地候在大路边迎接了，小万礼貌地介绍了师傅和三伯认识，万老三给老王找了一支烟，并无礼节性的客套言语，像是老相识，小万感觉怪怪的，也没多想。到万老三家还得开一段山路，路上有冰，于是万老三让师徒俩坐自己的四驱车过去，几年不见，叔侄俩一阵寒暄，不外乎摆一些小万兄弟俩以前上学多不容易的闲条儿，到了目的地，映入眼帘的是一幢三层洋房，小万对这个远房的三伯家的记忆还停留在多年以前，那时候他们家也住着旧式的瓦房子。

“房子修得真漂亮！”小万忍不住夸赞。

“一般一般，还是你们兄弟俩有出息，把爸妈也接到城里去了。”三伯满脸堆笑，招呼婆娘端出两杯热茶，老王笑着接过茶水，呷了一口，并不言语。

小万按照师傅传授的经验开展调查，师傅在一旁看着，默不作声。首先当然是问清贷款用途，得知三伯这些年除了在老家搞了一个香菇种植基地，还从外地买了一台二手的挖掘机，雇人在工地上干点修桥补路的包工活，混得着实不赖，这次申请贷款是为了扩大香菇种植规模，需要20万元周转资金。万老三一边介绍一边带小万拍下了屋后的香菇大棚。录完产业信息，该录入资产信息了，小万找准角度拍完房屋照片，请三伯把房产证拿出来。老王忽然闹肚子，问厕所在哪里，循着万老三手指的方向快步过去。

小万翻开房产证，用手机系统录入房产信息，一开始注意到面积只有100来个平方，还以为万老三只办了一层的面积，正想着联系村委出具房产信息证明，定睛细看，发现房屋结构一栏赫然写着“土木结构”，顿时傻了眼。万老三是个聪明人，知道小万看出了端倪，低声直说了真相：这些年自己虽然产业兴旺，但挣的钱给儿子在市区买了房，后来又买挖掘机，资金扯得比较紧，老家一直没有重建房子，这个房产证就是原来老房子的证件，这幢三层洋楼是亲兄弟盖的，兄弟一家出远门打工去了，这才空出来请自己照料着。

老王蹲在厕所迟迟没有出来。

万老三把小万叫到里屋，用近乎央求的语气给晚辈说道：“侄儿啊，你看我们不是外人，你爸妈都晓得我这个人向来耿直，目前遇到一点困难，你现在有这个能力，帮忙变通一下，就用我兄弟这个房子的照片录系统，我再设法请村委帮我编一个房产信息的证明，你硬是要帮三伯这个扎实忙，以后慢慢感谢你！”小万一时不知所措，没想到第一次主导调查发放贷款就遇上这种让人作难的事情：给办吧，熟悉信贷制度的他清楚地知道这就是在弄虚作假；不办吧，想起三伯和自己家里的关系确实不错，虽然他只是一个远房伯父，但在自己家庭困难的时候确实帮过不少的忙，国庆结婚的时候，三伯还帮忙开过婚车，送了一个大红包，这还欠着人家的大人情哩，如果不“帮忙”，自己得罪人不说，可能还得让爸妈也跟着在老家亲戚面前抬不起头。小万正思忖着，老王一脸轻松地从茅厕走出来了，问道：“录完没有嘛，搞完了我们就走第二家，任务还重喔。”

阴冷的空气好像一下子结了冰。

万老三连忙客气道：“好久不来一回，就在这吃个便饭再走嘛。”说着就招呼婆娘准备做饭，既出于真实的客气，也可能是想给小万争取一点考虑的时间。

小万聪明，借着师傅的催促下了台阶，应道：“三伯别客气啦，我把这些信息都先录着，回到支行后再作修改完善，缺什么我到时候打电话联系你。今天饭就不吃了，还没到饭点，我和师傅多跑几家。”说完看了看手表。

万老三听到小万这样一说，心想有戏，也不强留，笑着说：“那行，谢谢你们大老远跑一趟，有什么需要我配合的随时联系我。”说完就去发动车辆送客。

当天，小万带着师傅在自己的老家新华乡一共上门调查了7户贷款，除了万老三这一笔，其他几处调查都很顺利，毫无瑕疵，录完资料授信额度当场就出来了。

天色渐晚，灰色的天幕藏住了月亮和星星，只有山腰上几处孤独的农家灯火闪烁，师徒俩决定去街道的旅社留宿，明天继续开展调查。新华乡9个村常住人口只有三四千，青壮年大都外出务工了，留下老人和孩童相守。向晚的街道冷冷清清，零星的几处小超市门可罗雀，中心小学传来的朗朗书声给这僻静的乡村添了一分生机，小万就是从这里出发，一步一步考到中心乡镇念完中学，再考进市区的重点大学，和城里的孩子相比，山里娃出人头地需要加倍努力，穷了几代的山里人也渐渐懂得，让孩子好好念书才是长效脱贫的最好出路。

师徒俩在街边寻了一家小餐馆坐下，随便整了两个菜，要了二两老白干儿驱寒解闷，小万心事重重，想着白天万老三那件事。

“第一次主导调查贷款感受如何啊？”老王笑着端起杯子，和徒弟碰了一下，小万抿了一口酒，60度的苞谷酒，辣得喉咙冒烟，赶紧夹了一口菜镇住了。“感觉还可以，就是万老三那儿房产证只办了一层的面积...”小万对房屋结构的事情只字未提。老王听后，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住进旅社，师徒二人各住一间房，各怀心事。

小万静下心来，反刍白天万老三的事情：亲人遇到困难，不能不帮，但这个贷款资料造假的事情，说得严重一点，就是内外勾结骗取国家贷款资金，自己读了十几年的圣贤书，一直把“真善美”作为人生信条，最痛恨的就是那些贪污腐败和弄虚作假的勾当。而且，支行纪委每次开展警示教育都对服务乡村振兴领域的作风问题作了重点提示，向老百姓吃拿卡要和“人情贷”的案例数见不鲜，那些占老百姓便宜和徇私舞弊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自己的职业生涯这才刚刚开始，如果不扣好这“第一粒扣子”，不仅违背了自己回报家乡、为民服务的初衷，可能还会一步步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想到这里，小万不禁打了一个寒颤，起身径直朝着师傅的房间走去。

老王翻来覆去无法入睡，回想徒弟今天的表现，不知道自己昨晚打电话委托战友万老三出演今天这场戏是对还是错。

老王正烦闷着，小万敲开了师傅的房门，把万老三房产证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师傅，表明了准备拒绝三伯的鲜明态度。

老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露出满意的微笑，“接力棒”总算可以放心地交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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